当一个温情的帮助者,按他的意愿继续进行痛苦且无益的治疗?还是当一个无情的裁判官,告诉他时日不多,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医院?
医 生
我在2年前接诊了一个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患者,他特意从弗吉尼亚赶到克里夫兰找到我看病。我或许可以炫耀一下,他跨越这么多个州来看病,是因为我技术高超。事实上,只因为他的女儿是我的同事,这样更方便照顾病人。
这是一个有点顽固的老头,今年60多岁。一开始病情还算稳定,对生活的影响并不严重。但是这2年尝试过各种治疗方法,没有一种能带来很好的效果,病情逐渐加剧。他总是对自己的病情轻描淡写。对于他的伪装,大家都心照不宣。
这一次复诊,他的骨髓已经耗尽,每周都要几次输红细胞和血小板,双臂布满淤青。命,就靠一袋血吊着,他的生命只剩最后几周了。
“我们接下来应该开始使用哪种药物?”他问我。
对视几秒后,我实在不忍心。于是我瞥了一眼他的妻子,她一直低头盯着自己折叠在膝盖上的双手。这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人。第一任丈夫死于白血病,现在,她又要和另一个丈夫经历同样的历程。
她陪着他进出医院,一起见每一位医生,一起接受每一次治疗。在这漫长的治疗过程中,她的心境已经从“我们一起战胜它”到“害怕失去他”到“还能怎么样”。时间能带来绝望,也能消磨恐惧。
不同于妻子的沉默,这个滔滔不绝的男人还是看不清现实,或者说,他拒绝接受现实。过去几个月,他的病情进展很快。然而,他表现出完全相反的生命力,想要接受一些激进的疗法,还精心设计了长途旅行路线。但是,这些都超出了他的身体承受范围。
就在他问“我们接下来应该开始使用哪种药物”时,他的女儿,不可置信地看着他。他的父亲对即将到来的死亡,彻底地,视而不见。
我也曾陪我父亲去看医生,他长期受心脏病、糖尿病和肥胖困扰。但是他只会在看医生前48小时遵守他的糖尿病饮食,然后跟医生说“我一直在节食,从来不吃那些垃圾食品”。那个时候,我也在摇头,所以我明白她在想什么。
女儿
你不要睁眼说瞎话,自欺欺人了,好吗?
我知道今天这次与医生的见面很重要,我们要接受他时日不多的事实,并接受临终关怀的学习,所以尽管很忙我还是来了。作为一个医生,我非常明白,当该用的治疗都用过之后,是考虑生活质量而不是数量的时候了。
但是我也认识到,对于这个不可避免的结局,我和他,以及我母亲的接受度不同。我早已准备好;而他们,理智已经被疾病剥夺。
我3岁时失去了我的亲生父亲。在我父母认识之前,他就被诊断出患有白血病。尽管知道他会在很年轻的时候死掉,我的母亲还是毅然决然地和他结婚了。
他们远赴华盛顿求医,我的母亲独自一人照顾他。但是我的父亲从来不避讳自己的疾病,在找工作时会跟面试官说明身体情况,因此常常得不到工作机会。
在临终的时候,他依然很幽默,在万圣节把自己打扮成白细胞。尽管他知道我的母亲孤身一人带着年幼的我,在没有他的日子会很艰难,我的父亲依然很坦然地跟死神握手。
其实我对亲生父亲的印象几乎为零,尽管知道没有人能替代他,我还是希望能有一个让我喜欢、欣赏和尊重的父亲出现。
我们第一次见面时,我不太喜欢他。与我想象中幽默绅士的父亲不同,他总是很大声地呵斥我,酗酒,谎话连篇。当因肝脏异常进医院后,他得出的结论竟然是,马提尼从4瓶减到2瓶。在这次生病的后期,与姑息治疗医生交流后,唯一的收获只是“医生的蓝色毛衣很棒”。
作为一个渴望父爱的人,我感到失落,我希望他能更好。
不管怎样,经过几十年复杂的相处,我们已经成为了一家人。
在这次他生病的过程中,我目睹我的母亲不辞辛劳地照顾他。她无法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把他送到医院,只能一次次地拉下脸求助邻居;一遍又一遍为他清理床上的排泄物,毫无怨言;进行预约医生检查时间这些繁复的工作,常常在半夜发烧的时候送他去急诊。
我母亲已经没有生活质量可言,一天天变得越来越憔悴,但是她自己也顾不上这些。作为一个医生,我见过太多这样的患者家属一样。长期照顾病人已经让他们的沉重和疲惫写在脸上,一眼就看得出来。
照顾他,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。但是最近,他每天输血,第二天血细胞计数又跌回原位。他无视这些治疗根本于事无补,无视母亲的疲惫和牺牲,甚至要求进一步的治疗。
我知道这是肿瘤病人的常态,虽然我也伤心即将失去他,想要保护他,害怕他真的走掉,但是必须有人出来喊停。不然,这样下去,消耗的不仅仅是他自己,还有身边爱他的人。
虽然谈论死亡是很尴尬的事,但是这样对他和我们都都是一个解脱。况且,最后的关头,我希望我们能一起面对这个事实,开诚布公地谈一谈,才能更好地安排接下来的时间。
医生
我的视线又回到病人身上。“亲爱的,我们尝试了很多药物,你已经尽力了,没有人会指责你做得不够,”我温和地向他保证,想知道这是否会让他心安。
他缓慢地点头,但是表情痛苦,可能猜到我要说什么了。我跟他回顾了他从被诊断开始所有的治疗过程。这期间,他的女儿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。
“我认为任何进一步的治疗不会改变病情,反而会让你感觉更糟糕。化疗已经不在我们的考虑内了,我现在想确认的是,你是否希望继续输血?你还希望医院给你提供什么帮助?”我总结道。他一直懒懒地坐在椅子上,但是回答的这一刻,突然坐直了。
“我明白你在说什么,但我不想再浪费时间谈论我将要死去这个事实,”他回答说。“我还想继续输血”。我看向他的女儿。
女儿
你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吗?!
当他说“我明白你在说什么”时我松了一口气,他终于认识到这个事实。可是下一刻,他说“还想继续输血”,我终于爆发,医生的理智已经离开了我,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儿。
难道他不知道即使输血也改变不了结局吗?这个徒劳无益的游戏什么时候会停止,对我,我的母亲和我们的家庭?
“我不确定,但我想我会知道的,”他平静地回答。
我咄咄逼人, “你怎么才能知道?”他没有回答。
医生
库伯勒-罗斯提出了悲伤的五阶段模型,这五个阶段分别是:否认、愤怒、讨价还价、绝望、接受。有些人会一直被困在否认这个阶段,否认疾病的严重性,毕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,癌症会让他们失控,下意识的反应让他们拒绝“自己将从亲人的生命中消失”的事实。不过,大部分人在临终前都会认识到这一点,能接受事实并对最后的日子进行安排。
那一刻,我想我的病人好像需要一个盟友,“我相信你,”我告诉他。他的妻子保持安静,双手依然紧握,而他的女儿冒着怒气。无疑,他的否认让所有人沮丧,但这并非恶意。我们对视了一下,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很多情绪 ——对死亡的恐惧,与疾病斗争的疲惫,与死神搏斗的自豪。
在寂静的房间里,大家都在沉默地想着他的未来,各怀心事。
女儿
否认是一种自我保护,可以让人逃避死亡的恐惧,我都明白。
但是,如果你拒绝谈论死亡,对这个正在照顾你的爱人是十分不公平的,同时拒绝了仅剩的情感深入交流,拒绝了当事人的情绪,拒绝了死亡的意义,拒绝了正式告别的机会。
在父亲去世之前,他在家中安养。那时,他已不再接受输血。我坐在他的床边。
“我很抱歉,我不能坚持不下去了,”他微弱地说出这些话。我嚎啕大哭,抱着他说:“我们会好起来的,你可以安心离去,我永远爱你”。
当他生病时,愤怒占据了上风。因为作为一名神经科医生,我看到过无数退行性病变的患者,并与许多家庭谈论过死亡。每一次与患者和家属沟通我都十分耐心,且感同身受。
当我自己作为一个女儿时,我想象的也是,父亲握住我的手,一起谈论他的愿望,一起忍受痛苦,一起经历死亡。然而,我的父亲拒绝承认死亡,拒绝这种讨论,这让我失落难过。
但是,在他去世后,我的愤怒突然消失。因为,我意识到他一直在尽力做好一个父亲—— 他不想我们再一次失去父亲和丈夫,最后关头他在仍在试图保护我和母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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